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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说故乡平原

说说故乡平原 (第1/2页)

——为一张照片写的补充说明
  
 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三日夜晚,放下笔后我习惯地翻阅当天报纸,在《人民日报》第二版发现一张小照片,照的是在集市上几个农民挑选布料和针织品,说明写道:“山东省平原县去年农业又获丰收,人均集体分配达到二百八十元……”
  
  普通的人,普通的商品。“人均集体分配达到二百八十元”在三中全会后的中国农村,算不上冒尖。一般的读者可能随便看一眼就放开、忘记的。
  
  然而我激动了,失眠了,忍不住的泪水把手背沾湿了。
  
  中国有史四千多年了,平原这地方,自战国“惠文王封弟胜为平原君”算起,也已二千二百多年了。我的祖先,我的兄弟这是第一次“人均集体分配二百八十元”,平原人头一次被当作富裕了的形象拍下照片来,登在报纸上,向整个地球亮相。我怎能不流泪、怎能不失眠呵!
  
  我很想找个人谈一谈。邻居已经睡了;是不是去打个传呼电话,把女儿从床上喊起来谈几句呢?
  
  这孩子还算老实、俭朴。可我担心她不会把这“二百八十元”的数字当回事。会说:“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,一个月平均不才二十多块钱么?”
  
  是的,我们国家尽管穷,一个大学生毕了业,第一年工作就会“人均分配”五百多元,第二年达到六百多元。比起经济发达国家来并不算多。他们也还不大满足。把这“人均分配”二百八十元不放在眼里,也有他们的理由。
  
  我并不赞成那种刻板的、向后看的“忆苦思甜”运动。但是,难道不应该叫孩子们知道,这二百八十元对他们的祖父、曾祖、老祖宗们甚至对他们的叔叔、伯父们说来意味着什么吗?
  
  我的祖父是木匠,手艺在平原东乡是出名的。他生了五个儿子,可饿死俩,还卖了一个。我父亲十来岁给人放牛,冬天赤着脚,冻僵了就把脚踩到新拉的牛粪中去取暖。老木匠可曾梦到过“人均集体分配二百八十元”的时代?
  
  “七七事变”那年,我已六岁。中央军一队又一队穿过村子往南撤。乡新们把麦种都碾了,磨了,婶子大娘连夜烙饼、蒸馍送到军人们手里。求他们不要走,不要把祖坟和百姓扔给外国人。他们吃饱了说:“往南撤是委员长的一计,不出一个月就打回来。”从此再也没有回来。于是平地拉起数不清的土匪团。“张八军”,“胖娃娃”,枪口挂着红绸,肩上扛着铡刀,进村后先杀猪打酒,然后把村民赶到打麦场上,把几个上年纪的捆起来,脖子卡在铡刀刃下,宣布“马上给我们筹一百大洋给养费!过十二点凑不齐就开铡!”新媳妇摘下包银镯子,老大拿出银挖耳勺,一个鸡蛋、一筐线穗地凑这一百大洋啊!那时候二百八十元是几条人命、多少家破人亡的代价啊!
  
  “大日本北支派遣军”到了,带来了数不清名目的汉奸队。烧杀抢掠之后,汉奸队要给养也不敢提一百大洋了。他们知道把全村人捆成一捆也抠不出一百大洋。他们不像电影上的汉奸们那样阔气,非吃鸡鸭鱼肉不可。他们要给养只要高粱饼子、棒子窝窝,一次几十个,半拉的也行,发霉的也要。但为这个,老百姓也还是被打得皮开肉绽。因为几十个高粱饼子也拿不出来。日本人抓夫修据点,开公路,地里全是野草。老百姓在吃秕子,吃糠,吃榆树皮,种田人忘记粮食的模样了。我不知道二百八十元能买多少粮食,只记得那一年我村的首富邓某人死了,是饿死的。死后人们发现他屋里还藏着两口袋麦子。人们当笑话说了多少年,笑他宁可饿死也不肯动这两口袋粮食。我长大之后,终于明白了这秘密:他是“首富”,是“乡绅”,凭这地位他在村里说话说上句,拉屎占上风,汉奸政权也高看他一眼,收税要差对他总客气些。而他所以能有这点特权,就是比别人多这两口袋粮食。他是宁舍命也不舍这高贵的首富地位的。
  
  两袋麦子卖不出二百八十元吧!
  
  在旧社会,人们盼清官,说是“官清民自安”。我们平原是有过清官的。“刘玄德携民渡江”。刘备是当皇上的材料,该算清了。可他在平原当县长却没什么作为,最后只得从下水道溜出城开小差了事。颜真卿是个爱国名士,毛笔字写得尤其出色。他当了一任郡守也只是留下一块“东方朔画像赞碑”,至今由文化馆替他保管,在改变县民受苦命运上并没留下可称道的记载。民国年间似乎也有位县长政声不错,每到问案就脱下鞋来亲自用鞋底打犯人屁股,在他任上却有几千人饿极了去抢大户,拉起杆子当“匪”。
  
  这么苦的地方,人们活不下去,就只好四处流窜。于是在军阀混战时,不管直系奉系,南军北军,打枪拼命的大兵多说山东话;天津卖水的,北京掏粪的,铁匠炉,锅饼铺,打拳卖膏药,唱曲闯江湖的大多是齐鲁方言。我父亲给张大帅扛过枪,和“骆驼祥子”搭过伴,所以我才能写两笔京津风俗小文。我在日本碰到个乡亲,当雇佣兵和伙夫走遍欧美两洲,最后落在东京街头摆地摊,卖“各国西餐”(全是“兵营风味”的食品)。
  
  “越穷越革命”这句话,后来遭到滥用,不大兴时了,四十年前在我们家乡却实在是真理。所以八路军一到,人们的革命热情就迸放了出来,平原成了抗日根据地之一。我参军的时候,同一个部队里常有来自一个村的三四代人。因为多是同族,孙子当班长,爷爷当伙夫,重孙子当通讯员的“父子军”并不稀罕。至今我村军属多,烈属多,参加过抗日的老干部多。平原人,远的不说,从闹义和团算起,为改变自己贫困的生活命运付出了多少生命,流淌了多少鲜血啊!
  
  今天我终于看到它“人均集体分配达到二百八十元”了。只有共产党的拨乱反正政策,才有这奇迹!今夜怎得安眠呢!这二百八十元得来不易呀!
  
  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,这幸福温饱的景象一度是距离我们这么近、看得这么清晰的。可是阴错阳差,又远去了,又模糊了。在一九五七年的那场误会不久,我的亲弟弟和堂弟弟竟“盲目流入”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。他们到北京求我帮助路费,诉说困难。我拍着桌子怒斥他们“攻击三面红旗”。后来,他们流落在一个小车站上衣食无着,来信叫我寄点钱去帮助他们继续赶路。我为“划清思想界线”不予理睬,反把信交到一个组织部门里去,以示我这“戴帽右派”要继续革命,并从此兄弟间断绝了关系。我以为我是对的。不久之后,一个四十年前领导过我的老同志来北京看病,见到了我。我知道他一直没离开平原一带,就打听家乡真相,他沉默了许久,低声说:“平原人为革命出过力。作为共产党员,我怕见他们。咱们没把事办好啊……”我很困惑,从此,我再不敢打听家乡的事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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